云梦泽会记得哪些事？

　　去年的一个夏日，是我正式工作的第一天，也是来到保护区的第二日。保护区位于湖北省石首市，被誉为“中国麋鹿之乡”，沿街绿化带或者公园广场都设立了麋鹿雕塑，通体古铜色，形态各异，向每一个路过的人展示着鹿城风采。没来得及在市区过多停留，我便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保护区。翌日，虽然需要目不暇接快速记住遇到的工作人员，对于工作地点的另一个主角——麋鹿，我还一无所知。所以在办公楼前遇到丁玉华主任时，我只大致知道他是远方来客，当他问我要不要去看麋鹿时，我的内心错愕又激动，竟这么快就有机会和“工作伙伴”见面了吗?

　　丁玉华主任从江苏大丰赶来，是推动麋鹿重回故土的首批专家之一，研究麋鹿四十年，退休后依然扛着相机在全国各地追逐麋鹿的身影，笔耕不辍宣介着麋鹿这个中国特有的珍稀物种。

　　乘车前往，阵阵的知了叫声和炎夏的热气一齐扑面而来。随着闸门一道道打开，周围比车高的灌木丛渐渐后退，迎面而来的是一大片广阔的矮草丛，随着车子深入，右侧芦苇丛中忽的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像是成百上千件衣服从水中一同拎起，没有拧干的水沿着衣角又哗啦啦滴落水塘。丁主任说，那是麋鹿被惊起，一边说着一边轻车熟路架起相机，好像提前预知即将来临的瞬间。果真，一支麋鹿小分队顶着鹿角，刺破芦苇丛往主路跑来，由于车子早已熄火，领头的麋鹿逐渐慢下来，犹疑着朝车子方向看了一眼，见这个庞然大物并无攻击性，队伍便也从快跑变成慢走，穿过主路。丁主任的相机发出连续不断的“咔咔”声，由于提前准备好了机位，所以此刻显得游刃有余，同时向我们介绍道，野生麋鹿并不怕车子，所以在车里拍摄不会引起它们的恐慌，但它们基因里害怕红色的火和黑色的枪杆，所以最好避免穿红色和黑色的衣服。我看着身上的粉色短袖，看来麋鹿并不喜欢这件衣服。我与路中间一只没有长角的麋鹿四目相对，它生命中第一次见我，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它，我们又会记得哪些事呢?

　　遥遥望去，1900年的北京南海子皇家猎苑内，这次，是八国联军的黑色枪管与它相对，它机敏地打开听觉、嗅觉使劲辨别危险来临的方向。是的，当它还未来的及隐蔽，“扑通”的一声，一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地，后方传来一阵欢呼，没有语言，那是最原始的嘶吼。子弹进入胸膛，没有丝毫逃脱的机会，它歪着头，黑溜溜的眼睛望向欢呼声传来的方向，它和他们能记住哪些事呢?我国土地上的最后一头豢养麋鹿是否就这般，倒在了皇家猎苑中，它的肉被火烤分食，它的骨头被扔在草丛中，最后连故事也没留下，从此在中国大地绝迹。

　　湿地、河流和湖泊，孕育天地万物的她们还记得。上古神话里姜子牙的坐骑，孟子和梁惠王“立于沼上，见鸿雁麋鹿”的自然景象，人们口中传颂着的祥瑞之兽，故事都曾在这一片云梦大泽书写。如今，麋鹿回来了，在长江中下游天鹅洲这片湿地泥塘里，一大群麋鹿悠闲弯曲四肢，卧在塘中，甩甩头，摆摆尾，驱赶蚊蝇。烈日下，这是消暑和驱蚊蝇的好办法。下车走近，已经有几头“哨兵”发现了人的踪迹，立马站起来发出“嗝嗝嗝”的提示音，旋即，靠近我们一侧的麋鹿都站立起来，打湿的背毛展现出一个个旋，水流沿着肚子滴落，它们齐刷刷看着这群不速之客，做出预备跑的姿势。丁主任示意我们慢走，动作要轻。挂着相机走近，他拍了很多张照片，可能是衣服颜色不对，也可能是与麋鹿朋友还不够熟悉，我在后方较远的地方停下了，麋鹿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下午三点的太阳悬在西北方，周围没有一处庇荫地，毒辣的太阳把脸晒得生疼，因为我们的“闯入”打搅了本在悠闲泥浴的麋鹿们，它们被迫离开栖身的地方，选择保持安全距离，只要我们一步步前进，它们便会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以灭绝的方式也依然要与人类保持安全距离。人与自然的关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美国艺术家松费斯特(Alan Sonfist)说，我们应当建立起一种类似于战争纪念碑的自然纪念碑，提醒人们这块土地曾经的样貌。石首，带给麋鹿及诸多野生动植物一个本该属于它们的安全舒适的栖息环境，也带给城市本该属于它的与众不同的靓丽色彩。

　　待我们走后，一切又重归平静，我与麋鹿第一次遇到彼此，麋鹿或许记得，这片湿地记得，我记得。

提供/陈燕

摄/陈燕

摄/陈燕

提供/陈燕

(文/陈燕)